院里的紫藤花开得极浓，深深浅浅的紫色重重地压了一层又一层。阳光有些太亮了，我坐在亭下喝茶。是本年的春茶。是清明前那天，你亲手采摘亲手炒制的，清冽甘醇。
好像从前一般，你每年只肯炒两斤半。你家衰败前，代代作茶，对茶，有说不清楚的规则。说春茶最好只炒明前雨水时的茶，且不能多不能少，只炒两斤半，够喝到下一年春，又好操控质量。
本年有些特别，我每天不知疲倦地喝茶。所以，还未入夏呢，这茶便只剩下一点了。我喝着茶，暗笑自己是一个饥不择食之人，明明知这茶喝完后，便再也不会有，却仍是不由得每天喝。喝许多。皆因我想你了，绿翘。
你说：人生苦短，日日须尽欢。所以要喝最好的明前茶，看最香艳富丽的诗书，接近最有才思容貌最好的男人。
这句话，是两年前才二八年华的你所说。我那时暗叹气，你才十六岁的小女子，不知怎样生得那样出尘的小巧心思。
茶快喝完的时分，有官装男人持刀而入，也不理我，只管粗野地拔开那开得正好的紫藤花，大兴土木地挖起地来。我看着那散落一地柔嫩的紫花，很疼爱，绿翘，那是你的眼泪吧？
有些时日了，衙役拨开你脸上的土，你竟奇特般的无缺，仍是容颜如昔美丽。你有些苍白，却美丽沉着。
我想曩昔看看你，死后却有人沉吟着说了一声：幼薇，你怎能如此？我回头，发现了他。
我太专心于看你，居然没有发觉死后有人。他总算来了，绿翘。可他不是来看我的。他是来抓监犯的。
说我在皆宜观外贴了一张题为“鱼玄机诗文候教”的告示来招引城里的男人来道观里调笑风流。
绿翘把那些传言，像说笑话一般说给我听，然后说：全国人有谁知你谁也不见日日只坐在后院喝茶读书？
我对绿翘浅笑。我不在乎他人说什么。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，那些以慕我诗才之名来窥我姿色的男人，有谁真实知我的孤寂？我的孤寂，是孤寂在心灵，孤寂在魂灵，而非身体。
有一日，一装扮俗艳的中年女性带着一帮女性在观外骂我是的娼妇，狠毒之词不绝于耳。
门外的不幸弃妇们，不过是骂一骂，出一口怨气。她们愿意在大众眼前扮演恶妻面相，我没理由不满足她们。
绿翘却气盛，翻开观门，一盆脏水带着茶渣泼出去：你们这帮怨妇给我住嘴，要骂娼妇上青楼去骂。我家观主只谈些诗文风月，既不留你们男人过夜，亦不收取你们男人的金钱，怎样算娼妓了？你们男人供你们银钱花销，给你们妻子名分，你们欠好好在家呆着，出来现世为何？
绿翘这丫头，一番歪理倒给她说得理直气壮。门外骂声渐小，天色将晚，女性们也当回家煮饭了。
绿翘走进来，气地撤去茶具：这帮浅薄恶妻，不过是吃醋你比她们年轻美貌，又欺负你孤苦无依，柿子拣软的捏算了！
女子芳华美丽时，连气愤，都有异样的心爱。想到此，我不由叹气，我不过比绿翘虚长八个寒暑，心便似八十老妪般安静得可怕。
李亿呈现得也是时分，彼时父亲刚刚过世，我与母亲贫苦度日。李亿舍得为我花银钱，银子不断地差人送过来，母亲说：嫁一个愿意为你花银钱的男人总比嫁一个穷墨客好，我不想你终身都典衣卖钗供养四肢不勤的陈腐读书人。
长我十年的李亿对我，真是极好。僻开城郊一处景色绝好的别院，安置一新迎娶我。日夜相伴于旁，不时讨我欢心。
三个月后，别院里逐渐不再见李亿的身影。某一天，他总算来了。跟在他正室夫人的死后。
本来，我仅仅是一个男人悄悄尝鲜选中的无名妾侍。那么，在那个年代，李夫人不管对我做什么，就都不算过份的了。
我看了一眼三个月来对我温言软语同枕欢的男人，他一向低着头不敢抬起。身体上的痛，哪比得起这诈骗的羞耻带来的痛。接着是女性手里的马鞭。我以为本身有节气，但毕竟抵挡不住倒下了。
醒来时，我躺在床上，浑身是伤。管家在门外说：鱼小姐，老爷说，你伤养好后，就搬走吧。你要些什么，他都容许你。
但痛苦让我清醒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，也想起，似我这般的弃妇，生计才是榜首。
我脱离了那所只要三个月欢情的别院，在长安街道上行走，走着走着，万念俱灰。
一道姑站在门前，似是等我。她说：你眼里还有这样多的红尘孤寂，修行又有什么用呢。可皆宜观不容你，全国便再无你的容身之地。进来吧。
所以我便成了皆宜观的一个道姑。清晨早上闲扫落叶，暮色收敛心神，也喝茶赏花写些诗文，也算是静好日子的一种。
仍坚持每月写一信给他。他的回信，仍是少，只回只言片语。所以，我的心的空泛不断地扩展，装的满是孤寂。
谁知那人曾是李亿的门人，偏偏认得我，传了出去，皆宜观便热闹了。人们要来看看“那姿色可人的弃妇鱼玄机成了道姑。”
我亲身去看，见一十一二岁女童，衣裳寒酸，皮开肉绽，我问她为何哭泣，她说家道流浪，父母双亡，不知何去何从。我问她：今后跟在我身边，可好？
某日大雨，李亿单独前来求见我一面。绿翘陪我在窗下听雨喝茶，任那男人冒雨在观外乞求良久。我不作声，她也硬是不肯去开门。
绿翘虽小小年纪，思维却极为清透，我本还觉得让李亿在雨中乞求过分无情，可绿翘说：怎比得上他听凭悍妻抽打你时的无情？
绿翘对我，是极好的，事无巨细，知冷知暖。她仅仅疼爱我，所以对那些负了我的男人，极仇恨。
又这样过了三年，我的本命年到了。绿翘也现已十六。一日清晨绿翘为我梳头，说：你还这样美，应有个男人好好与你相爱。
我问她：绿翘你跟我时才十二岁，这四年来又与我在道观里贫苦度日，你可知什么是相爱？
绿翘嘟着嘴答我：我可不知什么是相爱。我只知假如那位与你鸿雁来往的男人写来的信若有你写去的多，或许更多，那你便是有了与你好好相爱的人了。
我八岁那年，父亲曾带我参与了一个诗文集会，那些及第墨客多满意，于墙上题词，一个比一个酸腐。可笑的是，他们竟仍不自知而春风满意。
我记住你其时站在他的身旁，木秀于林般的姿势。云峰满月放春晴，历历银钩指下生；自恨罗衣掩诗句，举头空羡榜中名。你作的这首诗，我不时铭记。不幸生为女子，清醒如我又怎样，不清醒如你又怎样？谁让咱们在这个年代生为女子呢？
我看着绿翘，不知道怎样来说一声对她的感谢。同生为女子，全国人却只要她是我的知音。
檀香木盒里，装的是温少卿的回信。四年，只要四封。寥寥数十字，说几句近况，说几句与互相无关的风月。
全国人，只要这绿翘知我心归于他，那位全国知名的大文人温少卿。只要绿翘，知我即使得不到他的回信，也要月月写信给他，说想念，说仇恨，说孤寂，说欢欣。
我寄那样多的信曩昔，统共却只收到他的四封简笺。偶然我也发恨，不再痴恋他，写诗给自己：
羞日遮罗袖，愁春懒起妆；易求无价宝，可贵有情郎。枕上潜垂泪，花间暗断肠；自能窥宋玉，何须恨王昌。
绿翘说：自能窥宋玉，何须恨王昌，小姐，你应当如此。全国必有爱惜你的男人，何须只恋他一人。你不会总遇人不淑。
我却在心里长叹气，全国男人再多又怎样，他心里对我无情又怎样，可我心里，一向只要温少卿一个，再装不下其他男人了。
我仍日日坐于后院亭下赏花品茶。绿翘在前院那些居心不良的男人世络绎。这丫头，小小年纪，曩昔只日日跟着我喝茶枯坐，抵挡那些好色男人却挥洒自如。
晚间，绿翘把那些好色墨客的诗文翻与我看：这等文才，哪及你一分！全国男人，皆为奔你的美貌而来！可叹。
我把那叠诗文放于一旁，悄悄说：绿翘，你仅仅还不明白情。情这一字，是容貌与才思都不行替代的，你又何须花心思寻觅。
绿翘说：我至少也要等温少卿到来，问问他为何负你。外间已风传皆宜观鱼玄机美貌风流，温少卿独爱此等风月，风闻到了他耳朵里，他不行能不来。
我没有说，多年未见，过分刻骨的想念简直让我忘记了他的容颜，即使他对我无情，见一面也是好的。
师父说得对，我眼里还满是因爱而生的红尘孤寂，纵然修行，也仍纠葛不去。
春夏都曩昔，那些欲一窥我容颜的登浪男人却是日见增多，就连那惧悍妻知名的李亿，也夹在人群里，来了一次又一次。
目睹一冬曩昔春又来，皆宜观外的那一排烟柳，又到了绿意模糊时。我有些伤感，想起榜首次见他时，我不叫玄机，我叫幼薇，小名叫薇薇。
父亲仍健在，不嫌我是女儿，经心教我诗文，我最喜爱的，便是他的词，也学着填，讨父亲欢心。
那一日，他来了，素衣浅笑，风貌特殊。父亲说：薇薇你来见一见，这是大文人温庭筠温少卿。
那时我心跳得多凶猛，这是我榜首次，见到了写出那些令我那样喜爱的词的男人。他静静地看我，依然浅笑，说：今春烟柳极美，薇薇姑娘可愿一咏之？
翠色连荒岸，烟姿入远楼；影铺春水面，花落钓人头。根老藏鱼窟，枝底系客舟；萧萧风雨夜，惊梦复添愁。
所以有了缘起。有了师徒名分，他带着我四处与各色风流文人诵读风月，那是多夸姣的韶光，我的眼里，满是爱情。
仅仅我有意，他无情，我巴望独占的目光，使向来自在在花丛中往来不断的他总算不耐。
十六岁生日一过，他便少带我去集会了。我写给他的信，也是久久才回数十个字。他说：薇薇，你应出嫁了。
曲折又曲折，总算没有说出口。仅仅等，比及孤寂，比及成伤，比及父亲过世，再无依托，便嫁了他人。
嫁得那样匆促，终所以嫁错。一错便再难回头。以致我今天，在这皆宜观中，以这日日重复的清茶素饭与道经，清涩地劝慰我这千疮百孔的魂灵。
午后，晴空和风。我又坐在后院亭下看花喝茶了。绿翘陪着我。问她为何不如往日大开观门待客，她说：我换了告示，说非温少卿不见。我就不信他不来。
绿翘终是年少气盛。我说：这世上，本便是易求无价宝，可贵有情郎。绿翘，咱们不用执着。
绿翘看着我，笑了：小姐你就只会经验我。自能窥宋玉，何须恨王昌。你说出来，却做不到。你比我还要执着。
我只能苦笑不语。那些以师父名分一同参与风月集会时的好韶光，终仍是让我不时留恋不已，以致不能放开了。
暮色将至时，有人敲响了道观红门，半晌，绿翘捧着一小坛酒进来：小姐，温少卿差人送来了酒。
想是外间风闻里，我是那样不胜，他终是不肯来见罢。才想着，眼泪便落下来了。
那坛酒，在我屋里，一放便是又一年。皆宜观外，早已不贴什么告示，可仍常有各色男人拜访，宣称见我一面满足。
绿翘说，有一男人，叫陈韪，画一手好画。要我见一见。我摆摆手说：若真是好男人，绿翘你去爱一场罢。我是再没有从头去爱一次的力量了。
彼时，我每日只管看着那一小坛酒神伤，哪里发现绿翘听我说这话时的心神动乱，亦更不知这向来目光透彻的丫头，终是也遭了劫。
绿翘的情事，简略得很。她原想在很多男人中为我选一个佳侣，或许说，造一些艳名引温少卿来与我见一面，以解我的想念。
成果温少卿没有来，却来了一个深谙风月的男人画师陈韪，想必那陈画师定是才思与容貌皆绝，所以绿翘便陷了进去。可全国有情郎何其少！
能够想见，见了我误作李家妾侍后所得到的遭受，又历来对世事看得清透而心高气傲的绿翘，面临着自己榜首次动心的男人时，竟得到这样的答复，是怎样悲裂的心境。
我让绿翘和我一同喝茶赏花，受此冲击的绿翘哪里想喝什么茶，她说她去找点酒，她要借酒浇愁。
仅仅皆宜观里，哪有什么酒，只要一坛一年前温少卿不肯见我而送来的酒。那是一坛我的悲伤酒。悲伤酒，是有毒的。
每日，当我被刻骨的想念摧残时，我便往酒里放一点砒霜，砒霜似想念，用以酿酒。我想，等它酿好了，我也应到了喝下它脱离人世的时分了。
我找到绿翘时，她口吐鲜血，已是岌岌可危间。见我哭，她仍笑：小姐，难怪你不肯见任何人，本来你想死去。也好，就让我代你死吧。死于我来说未尝不是功德。我可不想像小姐你这般，终身为他想念蚀骨，他却只愿送你一小坛酒。
绿翘，他们说我因吃醋陈韪倾慕于你而杀死你。他们说，我是道德败坏的娼妇。他们让我画押，我画了，按了手印。我仍什么也不说。绿翘，不要怪我就此扔掉。
绿翘，你知不知，我一向等着要见的那个人，官府去捉我那日，他来了。他总算来见我了。他是这模糊官的老友。他与他一同来缉捕我。
绿翘，你必定不知我心里的失望有多深。爱情这件事，本来一个人有情，并不是情。世上有情郎，是多么的可贵。你我皆没有得到。
我要死去，我要喝孟婆汤，我要过忘川河，我要彻彻底底地扔掉这一切，从头来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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