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喜爱稻花、喜爱蛙，这是一个困囿在山中的人常能遇到的，可能对她来说这是个好日子。我记住那时候，月亮现已跳过两座高山，银光掠过池塘扑来，全部恰如是非的梦境的电影。院里的旧木椅兀自立着，进进出出的人挤在青石台阶上，堂屋里是飘摇的烛光，烛光里是无人言明的追念。风推着我走进那扇和昨日并无两样的门，仅仅树影摇摇晃晃。生命的结尾，是永久的缄默沉静，不过幸好有月光——我信任，奶奶是沿着月光走的，她也许现已跳过未曾脱离的山川。
奶奶的遗物早已被收拾好，分装在几个不大的袋子里，斜靠在桌脚——依照风俗，这些都是准备在下葬时燃烧的，哀思和回忆都将交付给火焰，以获永生。桌面斜放着一个小木盒 ，它横亘在时间里，装着一块红头巾、一件快织完的毛衣和几个不相同的色彩的线团。幸好有它，悄悄留存着奶奶的痕迹。
那是一块洗得有些褪色的大红色头巾，早年，奶奶总是戴着它领着我下田上集。关于幼年，我的回忆驳杂琐细，但这一簇红却好像镌刻在石碑上的文字，经年累月仍旧有着可辨的容貌。儿时恶劣又满心猎奇，常因找寻不起眼儿旮旯里的怪石而没能赶上吃饭，戴着头巾的奶奶就会提溜着竹棍，出没在村头巷口，边走边声声叫唤。一旦远远望见一抹微红，我就会躲到稻草堆后，或许钻进玉米地里。从前我一度以为，奶奶的“武功”，尤其是棍法，至少称得上二流高手。
但不知从何时起，奶奶不再戴她心爱的红头巾了，而是将它作为一个盒子，用来收纳她以为最重要的物件；又或许里边藏着魔法——大约村里人都会魔法，我见过隔街的另一位奶奶从头巾里变出了橘子、糖块……出于猎奇，我曾多次翻箱倒柜想要找到它，以探里边毕竟藏着什么隐秘，但是直到奶奶走时我也未曾寻到这宝物。现在它就安安静静地蜷缩在盒子里，我却不敢翻开。后来是爷爷解开的红头巾，那时我已去到镇上的初中上学，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其间的奥妙。但据爸爸说，是用线绑着的大大小小的、齐齐整整的钱。这些钱的用处是什么？只要奶奶知道，或许是用来给我买喜爱吃的糖块，或许是给爸爸和叔伯们增加家用。许多年来，奶奶好像从不买新衣，吃得也清淡简略，她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节俭着，好像国际上许多垂暮的爸爸妈妈，在心里盘算着最终的关爱。
故乡的稻谷种了一茬又一茬，枫树红了一年又一年，就像不知何时奶奶不再戴红头巾相同，也不知从何时起，她渐渐变得健忘。直至一回身就会忘掉要做的事，见到亲属会忽然发呆，茫然不知该怎样称号。大约在离世的几个月前，她已记不起爷爷和她的子女了，仅仅每天佝偻身子在院里走着，把木椅子来回地搬动。累了她会坐下来，望着了解的全部入迷，嘴里絮絮地说着旁人听不清的话。这些成了她日子的全部内容。到了赶集的日子，门前的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和人，偶然有她熟识的人路过，看看她，心酸一阵、感叹一阵。这时候奶奶就会笑着，像出世不久的孩子那般没有认识地笑着——我看不出这笑里的情感，是哀痛抑或高兴。这些人世的热烈，时节的替换，好像都变得与她无关，她的回忆被藏进红头巾，尘封在曩昔。生命的结尾，是永久的缄默沉静，此刻奶奶的国际，比光未曾到过的旮旯愈加暗淡。
没“模糊”之前，奶奶可谓是我遇见的最心灵手巧的人，她会用狗尾巴草给我编小马，也会用梧桐叶给我扎帽子。她很早以前就想念着，要给我织一件毛衣，织上一圈斑纹，穿起来喜庆，为此她繁忙了好一阵子。她总说我要是穿上她织的花毛衣，连燕子见了都会害臊嘞！对此我是毫不怀疑的，由于我见过她织的毛衣，是我爸爸妈妈成婚时她织给我妈妈的，在我看来，那就是最美观的衣服。但是，才织就一半，奶奶就“模糊”了，她忘却了子女、堕入自己的国际，更遑论织衣服的技艺。
奶奶离世的那晚，烛光彻夜长亮，大人们疲乏地奔波，我看着放在红头巾旁的线团和未织完的毛衣，在脑海里网罗着有关她的回忆。我想起小时候躲在稻草堆后看到的她远去的背影，火烧云映红半边天，和暖的光没过她衰弱的身子。彼时我总疑问，会不会一阵风吹过，她就被吹走了？其实，奶奶是顽强达观的，像一棵生长在山崖边的藐小却桀骜的树，即便在从前困难的日子里，田野上也常回萦着她的歌声。而老去的她，仅仅迷失在绵长的年月里，丢舍了或好或坏的回忆，从孩子生长为孩子。
葬礼办了几天，完毕全部后收拾清扫时，那红头巾已不知所踪，妈妈说被缝在袋子里，枕在奶奶的头下。我想，它是如月光相同长久的同伴。之后不久，那件未织就的毛衣，被妈妈织完了，一针一线融聚着两代人的希冀。
我从不惧怕逝世，正由于生命都会归于缄默沉静，所以有限的时间才被赋予更厚重的含义。奶奶一向会在，她永久也走不出我的时间，每个浮光掠影的时间，是她常住的居所。而关于奶奶来说，或许离去也算得上是一种超逸，失却了回忆，对这样一个国际只剩下惊慌无措。她长逝在满是稻香和蛙鸣的当地，这是她借住终身的故乡，这是她第一次远离村庄。